早期《共产党宣言》版本。前排两册分别为陈望道译本的1920年8月版和9月版。
陈望道
1961年,上海市各界庆祝五一联欢会,毛泽东主席与陈望道(前排左三)亲切交谈。
毛泽东批注过的英文版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马克思故居收藏的周恩来读过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经过“一师风潮”,陈望道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和锻炼。在《谈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胜利》一文中,他回忆,“一师风潮”后,“不久就有了更高的判别的准绳,也就有了更精的辨别……这更高的辨别的准绳,便是马克思主义。”
陈望道接到《星期评论》约请他翻译《共产党宣言》的来信,可以说正中下怀。
1920年的早春,山区的气候还相当寒冷。陈望道躲进分水塘老屋附近的一间僻静的柴屋。端来两条长板凳,上面横放着一块铺板当做书桌,在泥地上铺上几捆稻草当做凳子。入夜后,点上一盏油灯,借着昏暗的灯光,埋头翻译。当时的工作条件十分艰苦,柴屋因经年失修破陋不堪。尤其到了晚上,春寒料峭,刺骨的寒风透过四壁漏墙向他袭来,常常使他冻得手足发麻。但他只是凭借柴屋里简单的用具,以及老母亲给他送来的每日三餐菜饭,夜以继日,孜孜不倦。
邓明以在其所著的《陈望道传》中详细描述过陈望道蘸墨汁吃粽子这个故事的细节:
母亲见他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,身躯渐见消瘦,心疼极了,特地包了几个粽子,让他补一补身子。义乌盛产红糖,母亲将粽子端至柴屋时还随带送上一碟红糖让他蘸着吃。稍待片刻,母亲在屋外高声问他,是否还需添些红糖时,他连连回答说:“够甜够甜了。”一会儿母亲进来收拾碗碟,只见他吃了满嘴的墨汁,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原来陈望道只顾全神贯注地译作,竟全然不知蘸了墨汁在吃粽子。
陈望道对翻译工作相当严谨仔细,为使译文准确符合原意,他不时翻阅着《日汉词典》《英汉词典》,斟词酌句,一丝不苟。
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党委常务副书记周晔在他的最新研究中发现,陈望道在翻译过程中,发现日文翻译中的一些错误。如《共产党宣言》中的Bourgeois和Proletarians两个词,日文版中译作“绅士、平民”,陈望道斟酌之后译为“有产者、无产者”,这种译法显然更符合《共产党宣言》的主旨。
从陈望道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里,随处可见一些开启白话文修辞学风气的精彩语句,如“宗教的热忱,义侠的血性,儿女的深情,早已在利害计较的冰水中淹死了。”“凝结的散作烟云,神圣的堕入秽亵。”表现出了显著的中国特色。
同时,陈望道翻译《共产党宣言》时,白话文运动方兴未艾,汉语的书面表达正处在由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,有些词句的表达方式与现在的文字不尽相同。留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。比如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第一句,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是:“一个幽灵,共产主义的幽灵,在欧洲游荡”。而陈望道译作:“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,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。”
“怪物”一词,似乎略有贬义,但在当时的语境下,却是一个准确的翻译。1932年版华岗译《共产党宣言》,第一句是这样的:“有一个怪物正在欧洲徘徊着———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”——几乎与陈望道译本一样。在这之后,还有过“巨影”“魔怪”“怪影”等众多的译法。
用“幽灵”比喻共产主义,最早出现在1943年博古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中,为后人提供了重要的借鉴。博古把这句话翻译为:“一个幽灵在欧罗巴踯躅着——共产主义底(的)幽灵。”又有些不够通俗了。
当然,翻译讲究信达雅,译作的文学水平见仁见智。以今天的眼光来看,陈望道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,不但较为准确地表达了原著的含义,而且呼应了当时的文学改革运动,通篇以现代白话文译出,文字简明流畅,通俗易懂。
《共产党宣言》全篇译文不足两万字,但陈望道“花费了平时译书的五倍功夫”,用了大约一个月时间。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叠字斟句酌的译稿装入纸袋,抱于胸前,出得屋来。
正是谷雨时节,天地间春花灿烂,新生萌动。
对中国做了一件好事
陈望道完成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翻译,没等他给《星期评论》投稿,却先收到了《星期评论》发来的电报。电报并非催稿,而是邀请他去上海任该刊编辑。于是,陈望道带着《共产党宣言》的中文译稿,于1920年6月兴冲冲地赶到了上海。
没想到,陈望道到《星期评论》报到的第二天,这本杂志被国民党当局停刊了。这让戴季陶也大感意外。他原本打算应孙中山之邀前往广州,请陈望道来是代替自己主编《星期评论》。前一天见到陈望道,还在“大哭,说舍不得离开这个刊物”,结果,这一“哭”,提前哭了《星期评论》的夭亡。
陈望道没当成《星期评论》的编辑,但是不要紧,陈独秀邀请他到了《新青年》。《共产党宣言》中文首译本的出版遭遇波折,未尝不是好事。陈望道翻译《共产党宣言》是受《星期评论》之邀,但最终,这本共产主义运动的政治纲领,没有在国民党的刊物上首发,还是经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之手出版。
陈望道把他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交给了陈独秀和李汉俊,请他们进行校阅。
陈独秀看罢《共产党宣言》的首个中文版,大加赞赏,决定以“上海社会主义研究社”的名义出版,列为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的第一种。
译稿已校好,出版机构也定了,就差出版经费了。恰在此时,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和俄籍华裔杨明斋,经李大钊介绍来到上海,与陈独秀联系中国的建党问题。维经斯基听说要出版中文版的《共产党宣言》,自然鼎力支持,立即资助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建立了一个小型印刷厂——又新印刷厂,取义于“日日新又日新”。又新印刷厂承印的第一本书,便是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1920年8月,陈望道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最早中译本在上海问世。它竖排平装,略小于32开本,全书共56页,用5号铅字排印;封面为浅红色,有马克思半身坐像,印着“马格斯(按即马克思)安格尔斯(按即恩格斯)合著”“陈望道译”“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”字样。
封面上最醒目的书名,却有一个更醒目的错误:由于又新印刷所排字工人的疏忽,“共产党宣言”被误印成“共党产宣言”。这却为后人鉴别《共产党宣言》最初版本提供了依据,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共早期组织的艰苦和简陋。
陈望道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,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首次以完整形式在我国出版。为此,1920年8月17日,维经斯基在给共产国际的信中说:“中国不仅成立了共产党发起小组,而且正式出版了中文版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。中国革命的春天已经到来了。”
陈望道后来在回忆:“第一版印了千把本,奉送。”其中一本通过周作人送给了鲁迅先生。周作人曾回忆,鲁迅接到书后,当天就翻阅了一遍,并称赞:“这个工作做得很好,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什么‘过激主义’来了,但就没有人切切实实地把这个‘主义’真正介绍到国内来,其实这倒是当前最要紧的工作。望道在杭州大闹了一阵之后,这次埋头苦干,把这本书翻译出来,对中国做了一件好事。”
到9月,为了满足读者需求,《共产党宣言》推出第二版,再印了1000本。封面书名的排字差错被纠正过来,封面底色也由红色改为蓝色。
此后,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,《共产党宣言》的影响越来越大。平民书社、上海书店、国光书店、长江书店等出版机构纷纷再版,仅平民书社在1926年1月至5月就重印了十次,累计重印了17次。国共第一次合作的北伐战争期间,《共产党宣言》印的更多,随军散发,几乎人手一册。
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翻译、传播过程始终与中国革命历程紧密相随。1927年,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。中国共产党人和广大革命者面临着凶险的处境,《共产党宣言》也成了能招致杀头大祸的禁书。但是,正如前赴后继、一往无前的中国共产党人一样,《共产党宣言》在白色恐怖之下,仍在广为传播并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。
和中国共产党人一起经历了腥风血雨,留存下来的陈望道译本《共产党宣言》弥足珍贵。
《共产党宣言》中文首译本的第一版,也就是错印成《共党产宣言》的1920年8月版,当时只印了1000本,目前全国发现的仅11本。几乎每一本书发现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。有的是冒着砍头危险偷偷保存下来的,有的是冒着战火从倒塌的房屋山墙中抢出来的。鲁迅纪念馆藏本,就是当年陈望道送给鲁迅先生的原版。
信仰共产主义终身不变
几乎就在《共产党宣言》中文首译本出版的同时,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,陈独秀任书记,陈望道不但是八名成员之一,还任劳工部部长,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一批党员。
一年后,中共“一大”召开,中国共产党成立。最早的中共党员之一陈望道,人在上海,参与了“一大”筹备,也被选为“一大”代表,却与这个开天辟地的历史事件擦肩而过。
据陈望道回忆,他未参加“一大”,主要是因为不满陈独秀的家长制作风。在筹备“一大”期间,陈独秀和李汉俊因经费问题发生争执,牵扯到陈望道。陈独秀指责李汉俊和陈望道要夺权,想当书记,并把这样的言论以书信散发,影响很坏。
陈望道本就有“红头火柴”之称,脾气暴,点火就着,与陈独秀爆发了激烈争吵,愤而分道扬镳,并提出脱离组织,因此未能参加“一大”。
不过,陈望道并没有马上脱党,他还被任命为中共上海地方委员会的第一任书记,次年参加了中共“二大”。
1922年下半年,陈望道正式提出辞呈。
1923年8月5日,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召开第六次会议,中央委员毛泽东代表中央出席指导,他在会上建议:对邵力子、沈玄庐、陈望道的态度应缓和,劝他们取消退出党的意思。见证此事的茅盾曾著文回忆:“党组织又决定派我去向陈、邵解释,请他们不要退出党,结果邵同意,陈却不愿。他对我说:‘你和我多年交情,你知道我的为人……我信仰共产主义终身不变,愿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我的力量。我在党外为党效劳也许比党内更方便。’”
此后,陈望道就从一位革命者转而从事文化教育工作,终成一代语言学大师。
他也确如自己所言,不在党内也没有放弃共产主义信仰,继续为党工作。革命年代,中国共产党先后在上海创办上海大学、中华艺术大学,陈望道都受邀出任校领导,以党外身份为党工作。
1952年11月,陈望道为复旦大学校长,从1952年至1977年。陈望道是复旦大学任期最长的校长。他以非中共人士的身份,参加各种社会活动。但他毕竟是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,总希望有朝一日回到组织。特别是1956年元旦,毛泽东主席在上海会见了他,作了长谈,回溯往事。这更使他强烈地希望重返中共。
陈望道向中共上海市委透露了自己的心愿。他的资历、身份,非同一般中共党员。中共上海市委马上向中共中央作了汇报。毛泽东主席非常了解陈望道的历史和为人。他说:“陈望道什么时候想回到党内,就什么时候回来。不必写自传,不必讨论。可以不公开身份。”
就这样,陈望道于1957年6月重新回到党组织的怀抱,成为中共特别党员。入党之后,他没有公开中共党员身份。直至1973年8月,他作为中共“十大”代表出席会议,他的名字出现于代表名单之中,人们才惊讶地得知他是中共党员。
1977年10月29日,陈望道逝世,享年86岁。1980年1月23日,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根据党中央的指示精神,在上海市革命公墓隆重举行了为陈望道同志骨灰盒覆盖党旗仪式。
我们都是您教育出来的
《共产党宣言》中文首译本面世一年后,中国共产党成立。两次印刷的两千本《共产党宣言》,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作了重要的理论准备。中共早期领导人和党员,无不是这本书的读者和信徒,从中汲取知识和力量。
1936年7月,在延安的窑洞前,毛泽东对来延安采访的美国记者埃德加·斯诺坦露自己思想成长历程时,深有感触地回忆说:“我热心地搜寻那时候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用中文写的共产主义书籍。有三本书特别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,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。我一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,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就没有动摇过。这三本书是:《共产党宣言》,陈望道译,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;《阶级斗争》,考茨基著;《社会主义史》,柯卡普著。到了1920年夏天,在理论上,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,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,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。”
自1920年起,毛泽东一直把《共产党宣言》作为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首要的必读书目之一,不仅自己喜欢读、用心读、反复读、重点读,阅读次数超过一百遍,对书中的许多精辟论断几乎全能背下来,而且一再提醒领导干部和全党注重学习这部经典著作。
毛泽东阅读过他逝世前所有的《共产党宣言》中文版本,甚至在晚年还学习英语,阅读英文版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。有党史学者考证,毛泽东最早看到的《共产党宣言》并非陈望道翻译的版本,而应该是北京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翻译的油印版。但很显然,陈望道版《共产党宣言》被毛泽东列为对自己影响最深的版本。
周恩来读到《共产党宣言》要比毛泽东早。也是在1936年,周恩来对埃德加·斯诺说:“在赴法国之前,我从译文中读过《共产党宣言》。”那是1919年周恩来留学日本期间,他读到了日本马克思主义者的译作。
1920年赴法留学后,周恩来和蔡和森、朱德、邓小平等人一起学习《共产党宣言》,蔡和森还翻译过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而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次文代会上,周恩来见到陈望道,当着代表们的面说:“陈望道先生,我们都是您教育出来的。”这并不是客套,周恩来回国后,始终坚持学习《共产党宣言》。在他逝世前一年,即1975年在全国人大四届一次会议上,周恩来又见到了陈望道。他说:“当年长征的时候我就把《共产党宣言》当作‘贴身伙伴’,如果能找到第一版本的《共产党宣言》,我真想再看一遍。”陈望道看着周恩来期待的目光,遗憾地摇了摇头。
周恩来接着说:“这是马列老祖宗在我们中国的第一本经典著作,找不到它,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心病啊!”就在这一年的秋天,中文首译本《共产党宣言》被找到了。而此时,周恩来已经走上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,再也无法翻阅这本激励他一生的书了。
刘少奇不但是陈望道版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第一批读者,甚至可以说是陈望道的学生。
1920年夏,刘少奇、任弼时等六人到了上海,准备到苏联留学。他们每天到挂着“外国语学校”牌子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所在地,也就是前文所说的戴季陶家,学习马列主义理论。陈望道经常来这里讲课,主讲内容就是他翻译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。刚刚出版的中文版《共产党宣言》,是他们能够读到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著作。
彭德怀是在参加北伐战争时读到的《共产党宣言》,1928年革命低潮时,他选择加入中国共产党。他对斯诺说:“以前我只是对社会不满,看不到有什么进行根本改革的希望。在读了《共产党宣言》以后,我不再悲观,开始怀着社会是可以改造的新信念而工作。”
在近代,没有哪一本书能像《共产党宣言》那样,如此深刻地影响着百年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,如此深刻地改变中国的命运,持续影响着无数人的选择,而且还将继续下去。(记者 董少东)